□ 唐越娥
故鄉的河叫老龍河,她總是伴著棒槌敲衣的脆響,漫進我午夜的夢里。
我至今記得那年夏天,日頭把河面烤得直冒熱氣,我和姐姐偷溜到河里。我們來不及把涼鞋藏進石縫,母親的呼喚就順著石包后的小路飄了過來。她手里攥著荊條,鬢角的碎發被汗水粘在臉上,平日里舒展的額頭,此刻擰成了川字紋。“爬上來!”她的聲音抖著,我看見刺條在她掌心攥出細密的紅痕。
檢討書是趴在門墩上寫的。母親說期末考到第一名,就取消這次檢討,并給我買中長纖維的粉紅上衣,還給我買印著北京公園的漂亮文具盒。
母親把刺條捋了捋問:“知道錯哪兒了嗎?”她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。
“石潭里水深,水鬼專拽不聽話的孩子。”母親氣惱地接著說。我偷瞄她紅腫的眼皮,忽然發現她鬢角竟有了白絲。那晚的打落在屁股上時,我咬著牙沒哭,卻看見母親轉身在抹淚。
哥哥背著我在院子里走,他說:“媽半夜偷偷給你抹藥呢。”
母親的針線籮總擺在堂屋大柜上,碎布片在她手里能拼成萬花筒。二三月里,太陽暖暖地照著,母親早早就給我張羅,做一雙春秋天穿的敞口鞋。母親沒錢買花布,就在我揀來的碎花布中,挑出一些接成花布,看著細密有規律的針腳,漂亮的鞋面,我喜愛極了。
可是鞋子做好后,我的腳卻伸不進去,母親在鞋口剪了個小豁口,我勉強穿上。看著母親浮腫沒有血色的臉,看著手中珍愛的花鞋,我哭得越來越傷心。
母親嘆了一口氣:“娃長得快,明年媽再給你做雙大的。”
那個冬天干冷無比。病中的母親半躺在床上,教我用舊衣裁剪學做棉襖。她指點我,先把兩件稍大的翻領舊上衣的正面對套起來,把袖口和對襟各自縫合,再把領口縫合。
接下來母親教我裝棉花。“把棉花扯勻。”母親說話時胸口起伏得厲害,每說一句都要停下來喘口氣。她讓父親幫忙翻面,先用幾塊塑料紙鋪在棉花上,然后把衣服從上而下卷起來,塑料紙在棉絮下發出沙沙的響聲。父親從衣服下擺開始邊翻面邊展開,掏出袖子,扯出塑料紙。我就縫合下擺,把衣領、衣身、衣袖都引幾道線,以防棉花移位。再把前襟釘上暗扣,這樣,一件棉襖就制作完成了。
九歲的我穿上自己親手縫制的棉襖給媽媽看時,母親只能無力撫摸我的頭,欣慰地笑了:“我娃手巧,比媽強。”
我繼續趕制著母親和家人的棉襖,可是給媽媽縫的棉襖,胳肢窩底下有點窄,穿不上去。她披著棉襖坐在床頭,看我在堂屋忙前忙后,忽然說:“等開春了,媽帶你去河壩挖薺菜去。”
沒有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,母親走了。
那天,我從油坊溝,弄了好大的一籠干洋姜桿,還有其他柴草,拖到我奶奶家。二姑給了我幾瓣橘子,讓我把橘子拿回去給我媽吃。母親躺在床上,嘴唇像褪了色的花瓣,我把橘子湊到她嘴邊,她卻搖頭:“我不吃,留給你和你哥吃。”隨后母親的呼吸逐漸急促,上氣不接下氣,喘息聲像破風箱。她微弱嘶啞的聲音,讓我產生不祥的預感。她招招手,我俯下身子,貼近她的臉。
“快去喊你爸回來!”媽媽的聲音輕得像河邊的霧氣。我不敢走遠,就站在門前山包上喊爸爸,喊哥哥,喊啞了嗓子,也沒有一個人應聲。我喊一陣就回去看下母親,逐漸地母親聲音開始變小了。
我不停地喊著:“媽——媽——媽媽!你再堅持一下!”我沖下河壩去找爸爸。
我跑到龍娃大爹家門前不停地呼喊爸爸,他家的劃拳聲一陣高過一陣,大狗的狂吠把我的哭喊撕得粉碎。我焦急地在河壩哭了起來。“爸爸呀,你趕緊出來回家呀,我媽快要不行了!”寒風中,無助的我哭喊著,寒風打著呼哨,帶走了母親。
母親心有不甘,萬分難舍地走了,冬日的老龍河,嘆息著嗚咽著,那嘩嘩的浪花如挽歌,托著母親的靈魂飄然而去。
父親哭暈了過去,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掉淚。重病的爺爺爬著,來到我家的門前坡下,哭喊著:“可憐的娃兒,命苦的娃兒!”他被人背了回去。
如今每次夢回故鄉,總看見母親坐在石頭上洗衣,她回頭朝我笑,河水漫過她的腳踝,河里的魚群依舊成群結隊。那雙花布鞋,鞋口的豁口像道溫柔的疤,每次看著似乎都能聽見母親說:“慢點兒跑,別摔著。”
河水依舊緩緩流淌,把母親的音容笑貌都揉進了波紋里。每當我在深夜醒來,總能聽見她在耳邊說:“娃啊,一定要爭氣!”于是我知道,她從未離開,她就住在河岸邊的柳樹上,住在針腳細密的棉襖里,住在每個午夜夢回時,讓我淚流滿面的老龍河水聲里。